怪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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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最要好的朋友

这一天的作文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叼着圆珠笔杆,盯住黑板上这几个字出神。我先是要写顾欣,忽然间想起顾欣上回把多出来的一张足球票给了徐晓冬。如果我写顾欣,顾欣却写了徐晓冬,那显着多没劲!又一想,写别的同学也一样——我写了人家,准知道人家也拿我当最要好的朋友?

干脆,我写怪老头儿。

除了班上的同学,我最要好的朋友肯定是怪老头儿!

怪老头儿帮我治好了肚子疼,他还给我变出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代表”来,让我每天能偷着出去玩儿俩钟头,还有,老头儿帮我在滑翔机比赛里夺取了冠军。后两件事是我的秘密,不能说出去。为了玩儿两个钟头,后来倒了大霉,能说出去吗?再说滑翔机,“噢,原来你是靠着怪老头儿飞天树的木头哇!那能算你的成绩吗?”所以,我只写了怪老头儿怎样治好了我的肚子疼。

我觉得我这次作文写得挺不赖,说不定讲评的时候还能在班上念呢,可没想到,蔡老师竟用红墨水在后头批了四个大字:

一派胡言!

那个惊叹号还写得特别大,一看就知道蔡老师很生气。

果然,作文讲评的时候,蔡老师说着说着扶扶眼镜,板起脸来:

“但是也有同学对待作文很不严肃,张口就来,胡扯一气!比方说赵新新吧,说他肚子里有虫子,打不下去,一个老头儿给他吃下去两只鸟儿,靠着鸟儿把虫儿吃光了,鸟儿在肚子里头飞,还叫唤!”

教室里响起一片“哈哈哈”的笑声,可是蔡老师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我不敢反驳,只是小声嘀咕一句:“这是真的……”

蔡老师还是听见了,一指我说:

“怎么着赵新新,你还挺不服气?你站起来说,让大家都听听!”

我站起来,偷偷看我的同桌李明。大伙儿哈哈笑的时候,李明没笑,这会儿,他那样子显然是同情我的。我胆子大些了,说:

“是真的。李明都听见了……”

“什么什么?”蔡老师瞪大了眼睛,“李明!”

李明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说:“上课的时候,我真听见他身上有鸟儿叫……我还当是在他衣兜儿里,一摸,没有。伸手到他书桌里摸,也没有……”

“莫名其妙!”蔡老师生气地说,“没有,就是在他肚子里呀?你也发昏了!肚子是鸟笼子吗?鸟儿要有空气才能活,连这么点儿常识都没有?”

虫子要不要空气,它们怎么能在肚子里活着?赵新新天天吸进去那么多空气,鸟儿就不许沾点儿光?再说,打那以后,他肚子确实就不疼了嘛!——我看李明要是想说,还有不少可说的。可是李明害怕了,他口吃地说:

“兴许是我没听清……没准儿他饿了,肚子响……也没准儿是窗户外头的树上,落了两只鸟儿……”

这才真叫“胡扯一气”呢!我那天早晨一高兴,吃了五根油条,饿什么!再说,肚子响跟鸟儿叫一样吗?再说,空气污染得麻雀都没几只了,哪儿来的会“嘀溜儿嘀溜儿”叫的鸟儿,还偏落在你那棵树上!

放学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碰上蔡老师,他瞥我一眼,噗嗤一乐说:

“你躲什么呀,我又不咬你!”

瞧出蔡老师情绪挺好,我胆子大起来,一边跟上他走,一边对他说:

“告诉您吧蔡老师,我讲的都是真事儿……”

看见蔡老师皱起眉头,我不等他开口,一连气儿把我是怎么碰上怪老头儿的,还有他那些怪事儿,全讲了。当然,除了我的秘密。

蔡老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唉,都是你们看童话看坏了!我早说过,多读点儿课外书有好处,可是童话那类玩意儿要少看!”

说完,蔡老师怔了怔,又问我:

“你说的那个……那个……他把一摞纸一抖,就变成一座房子?”

我来了情绪:“那还有错儿!我亲眼看见的嘛!那老爷爷原先住别处。人家说是违章建筑,他一气,‘啪’那么一拍,就把挺大一座房子拍成个纸片子,叠起来揣进怀里。他瞧着我们近处那条街好——路边有一大片空地,还有两排大杨树,就掏出那叠纸一抖落,一撒手,嘿,马上就出来一座房子——不是帐篷,真正的房子!”

扭头看见蔡老师的眼睛发亮,我明白了蔡老师为什么别的不问,单问房子。顾欣有一回告诉我,蔡老师差点儿让煤气给熏死。他说蔡老师没房子,全家住他姐姐家的厨房。厨房地方太小,没法儿放床,蔡老师就靠墙又钉了个碗架子,其实这个不是碗架子了,是睡人的。蔡老师的小女儿睡在底层,姜老师睡在中间,蔡老师在最上层。厨房里有蜂窝煤炉子,那回也不知怎么了,蔡老师梦见有人使劲掐他脖子。他就喊,可喊不出声儿来,想动,也动不了。亏得那碗架子的木板特别窄,他稍微一挪窝儿,就掉下来了。掉下来正砸在铁菜锅上,铁菜锅一跳,木头把儿又正好敲在他脑袋上,“梆!”这一敲,倒把他敲明白了,他心里想:

“不好,煤气中毒!”

可他还是喊不出来。手底下恰好是火钩子的把儿,蔡老师就把火钩子立起来敲炉子:

“当,当,当,当……”

他姐给敲醒了,从屋里走出来骂:“半夜三更的,这是瞎闹腾什么!”一看,哟,不是“瞎闹腾”,三个人都死过去了,火钩子也扔了,这才叫来急救车送医院……

顾欣讲得比我生动,因为他爸跟蔡老师是好朋友,蔡老师常去他们家下棋。蔡老师眼睛发亮,准是不想再梦见人家掐他脖子了!我说:

“您要是不信,就跟我走几步。拐过弯儿去就瞧见怪老头儿的房子了!”

蔡老师说:“房子哪儿没有?就是不能像你说的那样。那也太玄啦!”

别瞧嘴里这么说,他还是跟着我拐了弯儿。

怪老头儿正蹲在门口抡锤子,砸一块铁皮。除了那回他得“炸糕病”,我什么时候见着他,他都忙乎着。

“是铁头哇!”怪老头儿向我打招呼,“这位是……”

我连忙说:“是我们蔡老师!”

怪老头儿拾起地上的铁皮,站起来:

“蔡老师,您屋里坐!我这儿老没人来,怪闷得慌的。您象棋下得棒,咱们今天杀一盘!”

蔡老师笑着说:“哪里,哪里!”眼睛却转向我。我急忙向他摇摇头,表示我没说过,蔡老师的笑容里立刻透出惊愕,显见是猜不出老头儿怎么会知道他象棋下得好。我心里十分得意:怎么样,没跟您瞎吹吧?

我去接老爷爷手里的铁锤和铁皮,他把锤子交给我,却把铁皮往后一缩:

“别拿,烫着!”

这回连我也不明白了。就算那块铁皮他在屋子里烧过,这会儿也该冰凉了,再说,它不是在他手里捏着么?

我们进了屋,怪老头儿拖过沉重的红木方凳,用手掌把上面的灰尘擦抹干净,对蔡老师说:

“您坐,您坐!我沏杯茶去!”

蔡老师说:“我不渴,您别张罗!”说着,坐下去。

我没想到,这一坐,那个红木方凳忽然不见了,蔡老师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板上!

怪老头儿急忙跑过来搀扶起我们老师,连声说: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摔着了没有?”

蔡老师扶正了眼镜,回转身找凳子。身后并没有一只坐坏了的凳子,只是地板上四四方方嵌着一个红木凳面。蔡老师忍不住自言自语:“陷到地底下去了?”接着弯下身去,大概是想把方凳从地底下抠出来。可是他只从地板上揭起一张纸:两面儿都和红木方凳一样颜色的薄纸!

怪老头儿接过那张纸,紧着向蔡老师道歉:

“这事儿怨我!太马虎了,螺丝没拧紧……”

他说着,双手平抻着那张纸往前一送,红木方凳又好好摆在那儿了。谁也别想看出来它是怎么一下子长出四条腿来的!

老头儿提过一把折叠椅,撑开来,赔笑说:

“老式的您坐不惯。这一把牢靠,您放心坐吧!”

这一把椅子上头倒是真有螺丝。蔡老师肯定是怕“没拧紧”,挺不自然地笑着,小心翼翼地坐下去。

这回没事儿。

老头儿跑到酒柜那儿,拿起一只玻璃杯,往里头捏了点儿茶叶,然后东张西望,多半是找热水瓶。热水瓶没找着。他到墙角,从一个大水缸里舀出一舀子水来,往杯子里倒。

拿凉水沏茶,够新鲜的吧?还有更新鲜的呢:跟水一起,有条红色的小金鱼倒进了玻璃杯,在里头使劲摇晃尾巴,想顶出去。老头儿像是也一愣,唠叨说:

“这不是跟着瞎捣乱嘛!”

他放下舀子,用两个指头捏住小金鱼的尾巴,提出来。茶叶都漂在上面,小金鱼身上沾了不少茶叶末子。老头儿又把它送回杯子里涮涮,这才提着尾巴扔回水缸,把茶杯捧到红木八仙桌上来。

“您喝茶,我去拿棋盘!”

怪老头儿说着,转身往里屋走。我叫了一声:

“我帮您拿!”

我跟进里屋,揪揪老爷爷的袖子,压低声音说:

“您怎么摔我们老师?还让他喝这样的茶!”

老头儿说:“谁叫他说你的作文是‘一派胡言’!”接着又有点儿委屈地说:“我这都是为了给你出气!”

我问:“您是怎么知道我的作文……”

老头儿生气地说:“我乐意,你管不着!”

我说:“那您也不能用凉水给我们老师泡茶呀!”

老头儿说:“凉水?那水是滚开的!”

我说:“您别逗了!凉水跟滚开的水我还分不出来?再说,里头还养着金鱼哪!”

老头儿说:“什么‘金鱼’?我养的那叫热带鱼!这种鱼非滚开的水不可,水温降到九十五度,就都冻死了!”

真拿这老头儿没办法!我搬起木头大棋盘,跟他回到堂屋。

放下棋盘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那杯茶正升腾起袅袅白汽,水面的茶叶纷纷坠向杯底。显然不是蔡老师换了水,因为他也张大嘴巴,直瞪瞪盯着那杯茶。

为了给棋盘腾地方,我想移动一下杯子,手刚刚触到上边,就烫得我“哎哟”了一声。

怪老头儿没事儿似的,“啪啪”地往棋盘上摆棋子:

“来,‘红先黑后’,您走!”

蔡老师振作精神走了一步,眼睛可还偷偷往茶杯上溜。

大概是因为分心,也没走上几步,蔡老师就输了。怪老头儿乐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

“怎么样,您不灵吧!”

蔡老师像是不服气,一声不响地重新摆棋子。两人走了不一会儿,怪老头儿把马往前一跳,嘴里喊:“将!”蔡老师把老帅提上来,老头儿一指说:“您的老帅不要啦?”

可不,紧边儿上还有个大车在那儿等着呢!蔡老师一怔,接着说:

“不对!您这个车刚才沉底了,不在这儿!”

怪老头儿叫唤起来:“你别赖!怎么不在这儿?就是在这儿嘛!”

蔡老师干没辙。老帅不往上提,两边儿是仕,没法儿躲开马脚;提上来呢,又得出车祸,这一盘也输定了!

其实我已经知道是老头儿闹鬼了。从第二盘一开始,我就注意瞧着。我发现老头儿移动棋子的时候,别的棋子有的也跟着悄悄一滑,移动的距离不大,可是停的地方挺关键。就说刚才这一招儿吧:怪老头儿的马一跳,他的车同时自动往前一出溜儿。蔡老师只顾看他举着马的手了,就没想到人家的车会自己跑。核算着老头儿每走一步等于蔡老师的两步,甚至三步,蔡老师不输才怪!

下第三盘时,蔡老师把眼睛瞪得溜溜圆,明明是他发觉了不对头,想看清毛病到底出在哪儿。我也觉得怪老头儿这么干不公平,打算抓个机会揭发他,所以也使劲盯着棋盘看。可是这回怪老头儿换了招数,我们四只眼睛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下着下着,蔡老师忽然说:

“咦,我的那个当头炮呢?”

老头儿装傻说:“什么‘当头炮’啊?”同时悄悄把手里一个棋子往屁股底下一塞。我马上指着他喊:

“老爷爷,您站起来!”

怪老头儿急了:“干吗站起来?哟,你的意思是我给藏起来啦?我伸手了吗?我倒是瞧见你刚才一伸手!”

他说着,还是站了起来。

真怪,那个红木凳面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我跑过去低头看,他裤子上也没粘着什么。老头儿冲我一乐说:

“这孩子真淘气——你把蔡老师的炮藏起来了,还赖我!”

我说:“您瞎说!我还盼着我们老师赢呢,干吗偷他的炮?”

老头儿说:“没偷,你刚才往兜儿里揣什么来着?”

我喊:“我什么时候往兜儿里揣东西了!”说着,两手不知不觉地往衣兜儿上摸一下。

这一摸吓了我一跳。我右边衣兜儿里分明有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我连忙掏出来看,正是蔡老师的那个红炮!

我傻了眼。怪老头儿胡撸胡撸我脑袋,挺宽容地笑着:

“没什么!小孩子家淘气,常事儿!你们老师也不能说你什么。”

我急着要分辩,他又大喊大叫说:

“不来了不来了!三局两胜,我早赢啦,这盘儿不算也没关系!”稀里哗啦,把棋子都搂进布口袋,抱起棋盘进了里屋。

我可怜巴巴地对蔡老师说:“老师,那个炮真不是我拿的!”

蔡老师兴冲冲拍拍我肩膀说:“没错儿!明摆着全是老头儿捣的鬼——这老头儿还真有两下子!”

说完,他像是又有点儿泄气:“不过,都是些小魔术之类的玩意儿。房子的事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敢情我们蔡老师真惦记上房子了!

怪老头儿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灰啦吧唧的纸。我见过这东西,所以心里猛一动。老头儿一本正经地对蔡老师说:

“刚才我进屋去取棋盘的时候,这孩子不是跟我一起进去了吗?其实他根本不为帮我拿棋盘。他一到里屋就告诉我,说他写篇作文,讲了我用鸟儿治好他肚子疼的事,可您愣不信。不信不算,课堂上还把他撸一顿!他又跟您讲了我的房子能叠起来带走,您更不信。不是不信吗?今儿个我给您表演表演!鸟儿是没办法了——为让它们自由,全从笼子里放走了。我就让您亲眼瞧瞧,我叠的这东西到底是不是房子!”

这老头儿又胡编一气了。不过我也正想让他给蔡老师表演一下,所以一声没吭,跟着他们出了屋门。

怪老头儿绕到他房子后头,身子贴着房山墙站好,然后迈开脚步,嘴里还数着:“一、二、三、四、五……”一直数到二十,这才站住,扭头问蔡老师:

“您瞧着够不够?”

蔡老师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怔怔地看着老头儿。老头儿说:

“咳,大小就是它啦!”又喊,“您瞧好!”

随着这声喊,他展开手里那叠纸,一撒手。

霎时间眼前一暗,我们面前出现一座砖房,跟怪老头儿那座丝毫不差,只是更鲜亮,崭新。房子两侧还延伸出绿油油的竹篱笆,把我们围在院子里。

怪老头儿这一手儿我见识过,所以也不太惊奇,我们蔡老师就不同了。他那样儿可真够瞧的,就用他刚刚给我们讲的一个词儿形容吧——呆若木鸡!

怪老头儿说:“进去瞧瞧吧,别是假的!”

他在前头走,蔡老师跟着。进门的时候,我见蔡老师使劲踩了踩台阶,还偷偷用手在砖墙上狠捏了一把,跟我那回进怪老头儿的屋子时一样。刚走进门,一股热气扑面。怪老头儿挺得意地朝窗户指指,对我说:

“你刚才要拿的那块铁皮也安在上头了。怎么样,效率够高的吧?那是最后一片!”

窗户底下是许多同样的铁片串接成的暖气。我说:

“比您原先的房子还棒,接上暖气了!”

怪老头儿说:“什么‘接上’?往哪儿接?哪儿也不接着!这是‘烫铁’打造的,天生就热。要不为什么刚才不让你帮我拿?一摸就烫你满手燎泡!”

既然他家有“飞天木头”,有一百度的凉水,那么有“烫铁”也就不奇怪。我只是咕哝了一句:

“节省能源了……就是夏天够热的。”

老头儿反驳我:“热什么!暖气有夏天热的吗?你们家暖气夏天还热着呀?”

反正到了怪老头儿这里,你什么也别想弄清楚。

两间屋子都参观完,怪老头儿对蔡老师说:

“刚才铁头……啊,就是赵新新,他进去帮我拿棋盘的时候还跟我说,您家的房子稍微窄了点儿,让我给您张罗一套。这新新是我铁哥们儿,不,是我的那个那个……对,‘最要好的朋友’!他说什么,我都得想办法给办成,要不,能叫‘最要好的朋友’吗?所以呢,只要您不嫌弃,这座小房子就归您啦!”

虽然我问他要房子又是他胡编,可是编得特对我心思。再看蔡老师,他好不容易缓过一点儿来,这会儿又“呆若木鸡”了。好半晌,他才大喊了一声:

“真的呀?”

接下来他就像发疯一样猛扑向我,把我抱起,在屋子里旋转起来。我有七八年没让人抱过了,突然间两腿悬空,心里没着没落儿的,十分害怕。怪老头儿在一旁喊住蔡老师:

“留着劲儿搬家用吧!您最好明儿个就搬来。这回咱们俩下象棋就方便了。——您放心,下回再下棋,我保证不捣鬼,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