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宋词意象研究的要义
意象是心灵主体的生命情调与客体自然景象的融突和合。中国古人一再追求诗词的意象化,是艺术生命精神体道、体物、体生、体心有机结合的集中表现。古人把“象”看成艺术的基本单元,因此颇有创见性地提出了一系列与“象”密切关联的概念,如观物取象、象外之象、假象见意、澄怀味象、大象无形、兴象、境象、境生于象外等。诸说在多年运行中,意象统合了其中的精魂,形成了与意境时而合一、时而分道的态势,促成我国古代文学意象、意境与典型相并立的三元艺术格局。又由于意象特有的体式灵活性,可以向内融涵多极创作主体喷涌出的情与志,向外可以在创作主体感悟能力的驱使下,给诸多意象赋予强劲向心力,使意象之间在运动中相互吸引,从而构合成新的意象或意境。把握住意象的再生性能,有选择地进行精当安排,完整的作品就告形成,这就是古代文论里所说的从“观物取象”始,经过心的过滤,生成意中之象,伴随着艺术想象、幻想、联想的推动,最后形成言、意、象和合无间的立体空间,艺术圆境便可呈现于眼前。没有意中之象作为中介的创作是不可想象的。意象的运动构成诗词篇目整体,就像物质是由分子运动构成一样。钱学森说:“分子生物学……把生命现象看作是分子的运动,分子的组合和变化过程。”作为生命现象融化成的宋词,又何尝不是构成它本质机体的基本单元——意象的运动、组合和变化过程呢?刘勰早在彼时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颇有见地地指出:“神用象通,情变所孕。”他向我们昭示,文学之“象”的运动、变化是必然的,根本动力在于情感孕育。“分子的运动”与“组合和变化过程”是一切学科必须研究的重大问题。恩格斯说:“运动是物质的存在方式。无论何时何地,都没有也不可能有没有运动的物质。宇宙空间中的运动,各个天体上较小的机械运动,热、电流或磁流这些分子振动,化学的分解和化合,有机生命——宇宙中的每一个物质原子在每一瞬间总是处在这些运动的形式的一种或另一种,或者同时处在数种中。”“没有运动的物质和没有物质的运动同样是不可想象的。”恩格斯等于告诉我们,要研究物质及其存在方式,就必须研究该物质的分子运动。宋词作为一种“活物”,要想研究其“存在方式”,无疑需要我们从意象的组合、意象的运动变化中求得真谛。因为意象——小意象是构成词篇的基本单元,相当于物质构成的分子。正因为如此,有人才这样认定意象研究的重要意义:“在诗学研究的范域中,意象研究是具有独特地位且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部门,它是直接指向诗的内在本质所做的探索。”宋词的主体意象研究从小意象到大意象的分布状态入手,全面把脉全宋词的每一个角落,其实质就是研究宋词存在方式的整体状貌以及构筑宋词篇目的小意象运动、组合、变化过程的规律,这对于宋词研究来说,当然是一种有益的作为。
意象的开放性本能告诉我们,意象的外在美感与人的感官领受是多极位的和立体的。意思是,意象的视觉领受固然非常重要,还有听觉、触觉等领受也具有重要性。关于这个问题,苏珊·朗格有过非常的灼见,她反对许多文学家“把意象……视为必然的可见的东西……断定无涉视觉意象的修饰不属于真正的诗歌技巧。”这里给我们的启示是,以简单目光审视宋词意象必然会走向盲目,从多种感官领受的视域加以观照,才是全面的。这说明视觉之外,听觉也可以收合诸种意象,成为听觉意象。经过统计发现,宋代词人对“声”——听觉意象的捕捉表现出了很高兴趣,而且创作出了为人称道的上好篇目。蒋捷、万俟咏还有唐代词人温庭筠均给我们留下了极好词例。蒋捷《声声慢·秋声》端出十种“声”小意象,共同组合成“秋声”大意象:“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蒋捷另外一首也对听觉意象作了别出心裁的构设,其词题为《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万俟咏两首《长相思》都给听觉留有意象领略空间,其一构设“雨”意象时,偏重于“声”的听觉刻画:“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词化用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几乎到了酷似程度,只是将空间环境中的梧桐换成了芭蕉,但在“听”上所着笔力却有不同。其二写“山驿”,将“几叶秋声和雁声”的听觉意象置于词篇的突出位置,变第一首中的“不喜听”改为“不要听”,可谓名副其实的姊妹篇。欧阳修以文坛泰斗的身份用赋体文学构设“秋声”大意象,其创作心理动因与词体创作完全相等,对后人构设相同意象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还有的意象以叙述的灵动跳跃形成一种旋律,节奏感与气势感鲜明,这又是视、听、感相和合的审美联通。因此宋词中的意象又是具有生命势能与动能的精神个体,一个词人与另一个词人在选择相同意象的时候,遵循的道是相同的,但是显示的内涵又是有别的。明白这个道理,对于认识宋词的人类整体性与个体心性相推进的必然,具有预警意义。
自然科学对某一物的物理本质判断,要从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即分子的分析做起。艺术作品的本质判断同样不能仅仅停留在宏观览视上,需要深入到作品基本构成单位的微观分析层面,这样可以从最原始的创作心理剖析开始,找到人的心灵对作品构成的基本单位选择的根由,从而看到作品成型的所以然,选择的材料是这个而不是那个,创出的作品整体类型是彼而不是此。宋词主体意象研究的层次明晰,大到两万余首宋词一个不放过,小到构成词篇的每一个字的剖析,中到每一个句子以及段落的剖析不放过,以便洞视创作者心中含纳的最初审美动因,查看从意中之象到审美的表意之象的种类型,走向对宋词本质探索的高峰。宋词主体意象研究的每一步起脚,都要求一点不差地踩准创作者心灵跳动的节点。这就是等于说,在知晓天下清景不择贤愚专为我辈设的同时,还要通晓“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的全方位道理:“清景”为什么要来到脑际?什么样的“清景”会经常来到某些作家的脑际?作家对如许“清景”的组合有何审美追求?“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又对哪些“清景”发生了偏爱?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艺术研究中难以回避的重要问题,做简单化处理显然不能发现艺术作品在创造之时的审美心理本质。我们只有进入宋词意象个体和整体空间的认真审视,方可得到实质性进展。
西方意象派大师庞德说:“一生中能够描述一个意象,要比写出连篇累牍的作品好。”不能以庞德之论为唯意象论而加以漠视,此论是精品意识的表现,把有意味的文学形式推向最高的人类审美追求之维,对推动文学的发展不无益处。以庞德如上之说来衡量全宋词,也可发现同样令人兴奋的结果。在全部宋词中,我们能够找出某些词人对某一意象的偏爱和对某一意象集中“描述”并成为名世之作的事实。晏殊词中的燕子意象和楼意象,秦观词中的流水意象,贺铸词中的鸳鸯意象,李清照词中的菊花意象,苏轼词中的月夜意象,吴文英词中的桂花意象,姜夔词中的柳意象,张炎词中的鸥鸟意象,赵长卿词中的四时意象,刘辰翁词中的送春意象,朱敦儒词中的马意象,等等,都是词人倾注身心构设的大意象,成为词坛上有目共睹的事实。但这个事实未必受到当下学人的广泛注意,因为大家没有对全宋词进行过逐字逐句逐篇统计,当需要的时候,只是用电脑在全宋词软件上搜索,得出一些机械数据而已。上述大意象的构设,都是词人心底血脉的流淌在观物取象过程中的显现。宋词整体对春、江、花、月、夜主体意象的吸纳与构设,无疑又是宋代词人心灵肌律共振的结果。
“人本性同样渗透在文学的意象结构中(大意象中——作者附注)。”没有哪一种意象与人本性完全无缘,因此认识意象就是认识作者及同时代人的个性与本性,认识到宋词创作的个性与本性缘起,才算得上是深层次的追问。苏轼多构设月夜意象在于他生活中喜欢月夜之游及对法身如月体的禅理道性领悟。晏几道多在楼意象中描述自己的生活内容,是为了寄托矜贵傲慢心性。贺铸通过鸳鸯意象表达对已故妻子的赤诚挚爱之情。洪皓词中的梅花意象隐含着自己不肯辱节的高尚情操。柳永将洞房当成构设的对象,有一些洞房大意象词,无疑是词人亲履妓楼的艺术实证。宋词中近两万次水意象又为自身的南方文学质性提供了由感性上升到知性的更深层次证据。
诗、词、曲之间的区别牵动了诸多人的关注。这之中除了本文依附的句式、传播载体音乐、产生环境、生成地域、创作目的等不同外,吸纳的小意象不同以及由小意象构成的大意象与意境的不同,也是至为重要的因素。李泽厚用实际例证说明三者的不同,所指作品成品与上述所论基本相同。《美的历程》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是诗,‘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词,‘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是曲。‘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是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是曲。尽管构思、形象、主题十分接近或相似,但艺术意境却仍然不同,他们是各自不相同的‘有意味的形式’。”“各自不相同的‘有意味的形式’”对作品的质性与抒情作用有着决定性作用,而意象又何尝不是“有意味”的形式呢?“艺术意境却仍然不同”理当包含着意象的不同,因为意象是构成意境的基本单元。
由宋词主体意象的统计可以看出,宋词显示的独特风貌,几乎全由个体意象——小意象的吸纳与整体意象——大意象构设形成的自己风格所决定。沈义父认识到了宋词意象使用的重要性,其作词论著作以《乐府指迷》称,有指导迷津的意味。他认为:作词“炼句下语,最是要紧。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筯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事物,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耍曲矣”。沈义父此处所论以“语句须用代字”为题,说的是下字用语问题,但我们必须明白:“文学语言凝聚着意象,作家们在文学语言构成中选择、发展、固定生发某种意象,从而推动文学语言的创造。”因此,“语词的意象性不仅向内承传,而且向外开放,从而把作品与读者,文学与人和世界联结起来”。宋词作为文学体式之一,其语言同样具有意象化特点,是联结宋词与人和世界、作品与读者的中介,理应是语词——意象这个作品的最小单元。由此可知,沈义父所云“语句须用代字”,实际上讲的是意象问题。王国维所云“词最忌用替代字”,同样属于意象问题。
沈义父把意象的语词外壳转换替代看得非常重要,虽然王国维未能完全赞同,但蔡嵩云于《乐府指迷笺释》中却婉转地支持了沈义父的观点,他认为:“说某物,有时直说破,便了无余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证,反觉别增境界。但斟酌题情,揣摩辞气,亦有时以直说破为显豁者。谓词必须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谓词必不可用替代字,亦未免失之迂矣。美成《解语花》‘桂花流瓦’句,单看似欠分晓,然合下句‘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观之,则写元夜明月,而兼用双关之笔,何等精妙!虽用替代字,不害其为佳。”周振甫以为“蔡嵩云认为沈义父跟王国维都不对,各打五十大板,不公正”。实际是看走了眼。以上几人的态度如何且不要管他,但从他们所论围绕的核心均是意象及其语言外壳转换展开这一点来说,是必须要关注的。
全宋词中经常出现和使用自家语汇,如阑干、斜阳、芳草、黄昏雨、缺月、夜阑、银、小楼、雕鞍、碧峰、鸳鸯、红蔫、玉露、金风、流水、杨柳、春温、秋凉、漏断、烟雨、飞星、暮烟、残红、栖鸟、纤云、鸾衾、燕娇莺姹、绿肥红瘦、笼灯燃月、醉云醒月、桃云妍雪、柳昏花瞑、翠阴香远、玉娇香怨、蝶凄蜂惨、柳腴花瘦、渔烟鸥雨、翠颦红妒、月约星期、移红换酒……有人认为:“填词句法,最宜讲究字面,字面即词中起眼处。”字面中的一个部分即是意象。上述列举的部分宋词语汇即是字面与他种文体不同的特有表现。由此,顺延出宋词意象与他种文体意象不同的问题。这是我们认识宋词质性的重要一环。
宋词风格是词学界广泛讨论的重要话题之一。词的总体风格与诗相比,传统的看法是:“诗刚词柔”。这个观点可以从陈师道评苏轼以诗为词所创作品的特征得以证实:“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功,要非本色。”说明本色词不应该带有“雷大使之舞”的刚性,而诗一旦带上柔性,则往往为人讥笑。秦观作“幕帘千家锦绣垂”诗句和张文潜“翠浪有声黄伞动,春风无力彩旌垂。”同人笑其“此语又待入《小石调》也。”《小石调》是一种“旖旎妩媚”的曲调,属二十八宫调之一。言秦观诗入《小石调》,意即言其诗接近于曲子词的柔性。元好问据此将秦观的诗称作“女郎诗”。秦观的女郎诗的代表例句不过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合秦观与张文潜诗句看,其自身特性即在于意象类型选取和构设上。秦观为填词行家里手,有“山抹微云秦学士”之称,与“露花倒影柳屯田”一起,时常为人提及。后人推崇其词为情韵兼胜,况周颐《惠风词话》卷二高评其词如“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评价之高,以臻极至。细思如许评说,详查本文,其创作主骨即在于意象组合的精巧与意象类型选取的别有洞天。无疑,“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荫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的纤秾风格,对秦观词产生过无声影响,个中透出的信息无非是意象的新异组合构成了风格的主要基干。
苏轼词以豪放著称,人们理论的文本依据并不广泛,大概就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八声甘州·寄参廖子》“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江城子·猎词》“老夫聊发少年狂”等。人们从上述词中看到的无非也是“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螯,濯足扶桑”豪放风格的影响,实质还是由意象选取与排列决定的。
宋词同一词调由于意象选择不同可表现出截然相反风格。陈克有两首《菩萨蛮》:“赤栏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这两首词中包含的刺时因素不管,其风格工雅纤丽,香茜轻约,柔婉软媚,可为温韦流派。辛弃疾也有两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功名饱听儿童说,看公两眼明如月。万里勒燕然,老人书一编。玉阶方寸地,好趁风云会。他日赤松游,依然万户侯。”“前者写国仇深恨,愤慨悲怆,被梁启超称为:‘《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后者写虽闲居而仍怀‘万里勒燕然’的雄心,风格也是刚健的。”陈克与辛弃疾的区别除题材外,其根本之处在于意象化用的不同导致了词境的迥异。
宋人强调作词要严格区分雅与俗,所以雅俗之辨成了时人久论不息的重要话题。陆辅之作《词旨》提出:“凡观词,须先识古今体制雅俗。”“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沈义父《乐府指迷》谈作词四标准,其一便是“下字欲其雅”。后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步其基调云:“入门之时,先辨雅俗。”按照雅俗标准,柳永是典型的俗词创造者。在他的词里,洞房类意象很多,超过了温庭筠。由此寻去,妓女意象、香衾意象、青楼意象等闺闱意象成为柳永词中的主要意象群体。柳永词一旦作意象翻新,填出《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之词,人们就会立拔其俗,给以高评:“世言柳耆卿俗,非也。如八声甘州:‘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不减唐人高处。”苏轼词是雅化的典范,其词中也有“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的女性姿色描写,但综观苏轼词的整体趋势,少见对原物的直接移植,意象中不以蕴涵创作主体歆艳情趣为尚,贯注的主流多渗透着精深的哲理及高人情绪,富有耐人寻味的朴厚醇重感,这是苏轼赢得词坛赞誉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难看出,作为词篇构成的最小单元以及由此合成的成品——小意象与大意象可以反映作品的内容、风格、雅俗,可以体现词人内心深处的审美趋尚,可以蕴涵历史文化在时人心中引出的审美重构,可以映现词人创作的主体审美倾向。对宋词意象深处隐含的多维意蕴加以深刻研究,可以促使人们加深对宋词创作的原始动因和审美蕴涵的认识。词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对其形成根由做简单判断,显然是不科学的。只有用生物解剖学和物理学分子分解的方法,先对构成词篇的最小单元作出定量与定性分析,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对全宋词作出定量与定性分析,这样才可以将主体意象研究深入下去,最终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宋词研究现状告诉我们,主体意象研究是必要的。唐圭璋与金启华两位词学研究大家在《历代词学研究述略》中综合述评了唐宋以来至当前的词学研究成果,主要研究词的起源、词乐、词律、词韵、词人传记、词集版本、词集校勘、词集笺注、词学辑佚、词学评论十个方面。吴熊和先生有感于斯而展望词学研究时指出:“目前应该完成的,就当有:1.评论唐宋各名家词的论文集;2.词人年谱、传记丛书;3.汇集与研究唐宋音谱及词乐材料,作《唐宋词乐研究》;4.在清人《词律》、《词谱》的基础上,重新编撰包括敦煌曲在内的《唐宋词调总谱》;5.汇辑唐宋词论、词话,成《唐宋词论词评汇编》;6.总结历代词学成果,作《词学史》;7.历述词籍目录版本,作《唐宋词籍总目提要》;8.包举上述词家、词调、词籍条目,并对唐宋词的一些常用语辞作汇解的《唐宋词词典》。完成这些项目之后,或者在进行的同时,综合这些研究成果的完备的词史,就可以指望诞生。”
吴熊和先生的尊言发表于1985年,距今已近三十个年头。其间我国的学术环境进一步看好,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市场化大力催生了人们的研究活力,使研究成果大出于多位先生的预料。据统计可知,百年词学研究成果主要产生于近期。刘尊明《唐五代词史论稿》附录“20世纪唐、五代词研究主要论著索引”提及,国内外共有论文、专著近1300种。王兆鹏、刘尊明主编《宋词大辞典》“20世纪宋词研究主要书目”可知,国内外宋词研究专著近1350种。“20世纪宋词研究主要论文索引”可知,国内外宋词研究论文近4000篇。又有人统计,仅2000年到2001年出版的宋词研究的专著就150种(包括作家作品集和1997年以来的著作),发表论文近200篇。在以后陆续出版的“年鉴”里都能发现为数甚多的宋词研究论文与专著面世,此处不再一一罗列。
庞大的数据中必然包容着丰富的内涵。研究成果涉及宋词的诸多方面。从研究内容上看,有词史、词乐、词论、词体、词源、词派、词风、词籍、词人、词学史、词选、词律、词牌、词人群体、词的鉴赏、词的纪事汇评、词的序跋汇集、词学辞典、词学年鉴、词人年谱、词的文化阐释、词人研究资料汇编、词的意象探胜、词的艺术特征、词的文本注释、词的编年校注、词的艺术发展、词的地域特征、词文本的自性特征、词的外文对译、词的题材、词的传播方式、词与文化的关系、词与民俗、词与理学、词的研究方法、词与人生、词的名句考论,词的宣讲……其成果汇聚千人千眼智慧,个人均出自家眼光,令人称奇,远远超过了词学泰斗们的预期。沈家庄先生对宋词研究的新构想曾经一度基本代表了如上研究趋势,令人佩服。如今又是几度秋风过去,宋词研究出现的新气象连研究者本身都有几分不好预料,所出成果数量更是无法想象其数之多,虽然不是大跃进,但却是实在的大跃进。
精美的外衣不一定都包裹着健康的躯体。看似功底十分坚实的文章未必解决了实质性的问题。数量之多,也不一定篇篇都有分量。主体意象研究紧扣本文,作实在的字句篇目统计,以量化的方法给全宋词一个说法,在三百二十多年的词史过程中,词的意象类型该如何确认。这个实际存在的问题应该随着词学研究的大跃进,得到完整的回答。依照之前总结出来的意象大小对全宋词加以如实统计,已经得出了令人信服的数据。主体意象的规模也在历史文化、生活场景及本文的对应中找到了可靠依据。在三重证据面前,有理有据地将此话题扩展成一部内容较为丰厚的专著,无论如何都是应该的,也是可能的。能够想到用意象统计的方法追问宋词存在的真实状貌,本身就是一种符合实际的思路。统计结果出来后,需要用有说服力的论据,反过来证实结果的可信。这个反证需要调动多种学科的参与,文献的使用更具开放性,不可能仅在古本的圈子里找材料,西方人的文献,现代人的文献,都可以为这个研究填补论据。主体意象研究将宋词当作“大型的人生百科全书”去对待,那么各种大意象及多种篇章就是构成这部“大型的人生百科全书”的基本单元,小意象又是构成“基本单元”的小单元。全宋词的“百科全书”特征就是一个格式塔,其中的意义是无穷的。只用传统上的几种研究手段,是断然不可能打通所有关节的。“人类是地球上最复杂也是最精密的有机生命形式。”宋词是这种“有机生命形式”创造的“人生百科全书”,其复杂性是可想而知的。承认事实,并尽力给以诚实的解释,是最起码的研究品质。在当下这个大力提倡与时俱进的时代,追求研究方法的多样性,认可由存在决定研究方法,而不是千篇一律地看研究形式是否精美,将发现问题的人逼在几座独木桥上。二月牡丹与三秋桂子一样具有芬芳,以意象研究打进宋词的广阔天地,会解开诸多“百纳”,从而将读者引入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