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祖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
这群兵在徐州一带下车,重新建制,换了冬季装备,一路急行军往鲁南前进,兴奋归兴奋,前面等着他们的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
听老兵说,鲁南是共军的老巢之一,拿下鲁南就是给他们心理上先来一记痛击。
林水源编入的国民政府军第七十师,一万多人进入鲁南腹地,各连队都传来遭遇了共军伏击的消息。
行军路上,常常会遇到共军的小撮部队,他们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连番袭击,但“国军”火力较有优势,马上可以给予迎头痛击,冲散共军。
几次遭遇战下来,共军依然被打了就跑,可是强度一次却比一次强。
“有没有感觉很熟悉?”林水源跟机枪兵张李旺讲起这事。
“没错,这是标准的游击战打法。”张李旺点点头。
“你看不可能是随便打打的吧!”一大陆老兵徐永顺听到他们谈话,也凑过来,说:“有点作战经验的都知道那只是一小股,不是敌主力,目的是拖慢行军速度,你看这短短一段路,走了多久,一个月,一个月啊。哥哥,就那么简单,战场上怎么可能有没目的的事。”听说这徐永顺久经沙场,从抗战一直打到现在,照他的话讲,“身上枪子打的洞比你孙子钻过的女人洞还多”。就算连上的军官干部有时候都要敬他个三分,他的分析自然有些分量。
“你看那傻样指导员,还兴高采烈地宣扬战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果真不知道,那脑袋真不知是怎么干上指导员的。”三人哈哈大笑。
“《孙子兵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所有的会战都是为了最后决战,反正就是这样,狗日的上战场就自求多福。”林水源的连队驻守在徐州以北沛县微山湖旁的一个小村子,任务就是守住这个地方。
接下来的几个月,共军不时零星小股地骚扰,趁着晚上来放个几枪。这战场小日子过得还算安逸,只要定时站站哨,出去巡逻,大部分时间都在构工,围着这村子四周构起了防御工事。
指导员一直说我方又在哪里哪里取得决定性胜利,这样倒好了,那就轮不到我们上场,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安静?怕就怕共军正在集结准备大规模攻势啊!你看这构工强度,根本就是要准备打阵地战,那就是只能守不能攻,他妈的上面又要说与阵地共存亡了。”徐永顺又分析了一下,然后作个嘘声状,“小声说小声说,不要说我说的。”运补的辎重车很久没来了,当然这就只有一种可能,运补路线被切断,部队与部队间的联系慢慢被分割,然后各个击破。
伙食分配得越来越少,肚子经常是咕噜咕噜叫,林水源经常去村子里要点食物。一次两次,村民还会给一些,次数一多,村民也不太肯给了,于是,最后变成荷枪实弹地抢夺。
“大人啊!刚才才有一对官爷来要过,怎么又来要了呢?”在村子仅有的几户人家,村民哀求着。
“他妈的,被抢先了一步。”原来别的班先来过了。
“你们一定还有藏着,给我搜。”班长一声令下,兵闯进屋里翻箱倒柜,因为饥饿火气也特别大,砸东砸西,弄得乒乒乓乓,屋里几个小孩吓得缩成一团。
“大人啊!求求你给我们留口饭吃吧!真的都没吃的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张嘴巴要养啊!”“臭娘们!死老百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听过没?我们没饭吃,谁来保护你们?”班长对村民吼着说。
那口气好熟悉,林水源想起以前那凶恶的日本警察也是这种口气,总是说以皇国兴亡为己任,其实作威作福。他以前恨恶这种行为,怎么一下子自己也变成这等人了呢?
搜出了几袋玉米粉,大娘死命抓住班长的衣角不让他离去。
“求求你啊!我给你磕头,来,磕头,你留给我们一点吧!”班长甩不开她,抬起脚来踹了大娘一下,扬长而去。
人到底只为了自己啊!不管是村民还是兵,大到一个集团或政权,只要自己活下去,谁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林水源又想到那几句话:“徐州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老子打从娘胎里就在枪声中长大。”祖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啊!“国军”部队这么多,今天一个部队来了,抢完了,明天换另一个部队来,又抢了一次,各自都有各自抢的理由,连门板床板都抢来构工,什么都抢光了。有办法的都逃命去,没办法走不了的,老弱病残穷,只能留在这儿当贱民任人宰割。
“你一个月领几块钱的臭兵想那么多鸟事干吗?上头要我们干吗就干吗,要我们去死你硬着头皮也要往前冲。小老弟看开点,活下去最重要。”老兵徐永顺劝他们别想太多,看来沙场多年,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了。
一天夜里,林水源站哨,望着无边无际的玉米田。
“唉……战乱的年代,人民就是刀板上的肉,任由统治者宰割。”他暗道。
他想起去抢粮的事,心里还有些不安,但他又想到以前,自己其实也干过同样的事。“以前在南洋丛林没东西吃也抢土著对吧?”以前抢土著只把他们当化外之人,抢起来没太大罪恶感,今天你抢的人同样是中国人,而且是该保护的对象,他们苦苦哀求你又听得懂,心里就难过了。
听见了几声狗吠,他望见地平线那端,黑夜里,“国军”驻守的另一个村子处亮了一下,好像一阵雷闪过,随即,传来了几响闷闷的炮声。
“打仗了!”他吹起了哨子,“哔─!”凌厉得划破夜空,几乎就在同时,所有哨点的哨声也都响起。
炮火声一次比一次近,枪声由零星变为密集,部队在短暂的混乱后,士兵各自进入战斗位置。
枪声从西北边传来。“敌人会从哪里来?”林水源紧张、恐惧夹杂兴奋,肌肉紧绷,握紧了枪杆。“冷静,冷静,夜战我是专家,一定可以找到敌人。”机枪一阵嘶吼朝着敌方炮火处扫射,步枪声中杂着机枪声,黑夜中,子弹拖曳着火光在头上“咻”过来“咻”过去。“砰!”被炸开的泥土飞溅,弹着点越来越近。
“找掩蔽!”“还击啊!”“射击,射击啊!”轰隆隆的炮火中,命令声与咒骂声交织,不绝于耳,这时候想什么都没有用,只能狠狠地打。
你来我往的炮火持续约一小时才慢慢停下,众人松了一口气,赶紧清理伤亡。
还不等歇息,第二天早上,共军攻势又来了,而且更加猛烈。
晚上也如此,而第三天早上也如此。
“看来土八路弹药很足,要逼我们突围啊。”有老兵分析说,“又渴又饿突个头啊!”果然,中午时分就接到命令,要各连队立即自行突围到指定位置,还写得挺好听:“强行攻破防线打出缺口。”“突围?没教过啊!”一年轻新兵紧张地说。
众老兵,包括林水源等战过南洋的台湾兵大笑,说:“白天突围,直接一枪崩了自己比较爽快吧!哈哈!”才离开小村不久,几波机枪声就断断续续传来。玉米田一片连着一片。跑在土路上,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只能依靠枪声来辨位。
枪声越来越近,从西边传来,赶紧改往东边跑,但跑了不久,东边枪声也大作,越发密集,整个队伍还击的还击,找掩护的找掩护,慌乱成一团。
“东边也被围,看来只能往南跑了。”“打仗打傻啦!这龟孙子就是等我们往南跑啊!”“这存心要灭了我们!”跑,只能跑,在玉米田里不停地跑,或跑或卧倒,子弹在头上不断扫过,敌人好像总是知道我方的位置,总是朝着要跑的方向射击,身旁的弟兄越来越少,都被冲散了。
林水源想到在南洋也曾这样跑过,明明这里天气晴朗,抬头就是蓝天,没有丛林里浓密的遮阳巨树,可是在玉米田里跑,触目尽是绿油油、密密麻麻的玉米秆,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手不断挥舞,拨开前方的玉米秆,子弹碎片就在他身旁落下,被击碎的玉米秆飞溅在脸上,叶子割伤他的手,到最后,索性连拨都不拨,身子直接往前扑。
偶尔下一秒会见到倒地的弟兄,身上溅满了血渍,或呻吟或一动也不动,有时不注意还差点被绊倒。
他看清楚其中一个是张李旺,心脏处爆开一个大洞,眼睛还张得大大地瞪着。
“我也将死在这边吗?”即使生死存亡无暇他顾,看到张李旺的死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沉,“没死在南洋,却死在这边吗?”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还是没跑出玉米地,枪声断断续续,一颗迫击炮弹落在他旁边,他赶紧卧倒在地上掩蔽,但耳朵还是被震得嗡嗡响,眼前一片晕眩。
“缴枪不杀!”他听到有人大喊。
“缴枪不杀!”声音再次传来,他听清楚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骗你缴械再杀掉吧!”他听了太多宣传共军残忍的事,说共产党无父无母,冷血无情,拿战俘当炮灰……“缴枪不杀!”林水源心里动摇了。“好死不如赖活吧!”但他突然感觉大腿上被东西咬到,一阵灼热的剧痛,腿失去了力量,跌在地上继续用尽力气爬,又饿又渴又痛。
“这里的玉米长得又高又壮,难道是千百年来战死的无名尸养肥的吗?”在这生死边缘,他开始佩服自己的脑袋竟然还能这么清晰冷静。
树丛传来窸窣声,几个人拿着枪围住他。“真衰!这下不想投降也要投降了。”